刀馬旦(一)
獻給我親愛的初戀戀人,您的痛苦是人類不幸!
那一年雨水真多,立秋以后,北方雨季已過,淅淅瀝瀝雨水天塌了一樣澆淋著濰坊地區和膠東半島,旋即滲入古老的濰河沖積平原,土壤沖刷的干干凈凈,呈金黃色。縣城影院正在上演解禁的電影越劇《紅樓夢》,啜泣聲此起彼伏,尤其演到黛玉葬花,寶玉哭靈,嗚咽一片!一位大姑娘連續看七遍,喝藥自殺,全國這樣的悲劇報道接二連三。那一年噩耗不斷:唐山大地震,國家領導人相繼去世,“四人幫”下臺……多雨之秋,壓抑多年的情感得以釋放,人們盡情用眼淚宣泄!
我是知青,按政策招進縣印刷廠當上一名排版工,才學幾天手藝就要求獨立,排一些簡單的版:信封信箋,帳頁,收據,發票……每天桌案上飛快地完成師傅交給的任務,騰出時間舞文弄墨:“多雨之秋”,我嘗試寫一篇完整的小說。三突出,高大全,主角英雄似的人物——復出的老廠長與造反派之間的矛盾沖突。階級斗爭,假大空,不就是老干部和造反派之間換了個個,換湯不換藥,這不是文學——宣傳!連我自己都看不下去,人們期待著政治上發生巨變,我徹底放棄繼續寫下去的念頭。
下班后食堂吃過晚飯就上影院,一路悲愴地哼著:
林妹妹……我來遲了!來遲了!……
《紅樓夢》已看三遍,最讓人纏綿悱惻蕩氣回腸的黛玉葬花:
儂今葬花人笑癡,他年葬儂知是誰?……
我心里酸楚,眼睛火辣辣……邊上的女士還沒有動靜,我來這里就是來找這種感覺。下鄉后先到北大荒農場,又輾轉回山東老家,漂泊不定,許多優秀女性一閃而過。這位女士坐姿筆挺,線條柔和的臉龐鼻端挺拔,飽滿的下頜給人一絲暖意。她眉頭緊蹙,表情凝重,大顆淚珠掛臉頰,此時無聲勝有聲,當啜泣聲像排浪滾滾襲來,她淚如泉涌,不加掩飾,我準備擦淚的手帕掉她膝上……
散場了,觀眾個個眼圈發紅心情激動……那一年,電影院幾乎天天滿座,一夜間大量優秀電影解凍:《馬路天使》,《夜半歌聲》,《一江春水向東流》……群情激蕩,爭相目睹,許多素不相識的人看完一場電影變成無話不談的好朋友,人與人之間卸去一層厚厚的自我保護盔甲,坦誠相見,老百姓感到前途有望。我步隨她出影院,燈光下她年輕矯健,步履輕盈風姿綽約,動作中透出一股力度,我剛發問:“朋友,送你一程?”她敏捷地回過頭,審慎的打量我一番:“好吧。”
濰河之水由南向北靜靜流淌橫貫城中的水渠,清澈舒緩,月光下漣漪泛銀光……“改天換地”大搞水利,濰河上游峽山筑壩建了號稱平原最大的水庫,濰河水按照人意志流經肥沃的昌濰平原,灌溉萬頃良田。濰河來水銳減,滔滔河水變成涓涓細流,寬廣的河床露出大片金色沙灘,濰河金色鯉魚就此絕跡,每年春季入海口的銀魚汛消失……“濰河兩岸看衣裳”民間久遠的俚語:兩岸土地肥沃,物產豐富,百姓生活富裕富有情趣。歷年來,為了抵御季節性洪水泛濫,兩岸筑起厚厚堤壩,堤壩外泄洪洼地形成第二道防線,以防百年不遇洪水。綿亙不斷的堤壩,洼地,種植著荊條,楊槐,白楊,梧桐,桃梨蘋杏,綠樹成蔭,瓜果飄香,修建水庫使這條美麗豐饒之河減色不少。來水量銳減,入海口海水倒灌,土地鹽堿化。我倆漫步渠邊,垂柳拂面,星空寥廓,她談話直率,不拘謹生疏:“知青可以返城了,”“老家生活習慣嗎?”……我立志寫作,在哪兒無所謂,就是擔心寫不出發聾振聵一鳴驚人的作品,說話間不知不覺拐進體育場旁邊一條小巷,抬頭望見小巷盡頭燈光下匾牌——縣京劇團:
“我叫妞妞,有空來玩,再見!”說完她徑直走進劇團大院。
我一時怔住:她就是那位緋聞頗多的縣京劇團演員?體育場隔街與縣劇院相望,占據了縣城中央位置,周邊圍繞著高大粗壯的白楊,這里是縣里開大會、搞群眾運動的地方, 臺高音喇叭經常傳出響亮口號,給毛澤東開追悼會我來過一次,縣“革委會”組織,場面氣氛壓抑沉悶,開完會有如釋重負的感覺。劇院一看就是大躍進的產物:由廣場拾級而上,門廊用旗桿式水泥拄支撐,門面上方灰泥剝落地浮雕三面紅旗:總路線;大躍進;人民公社。外殼方方正正看上去就像一個棺材盒子。室內到高大寬敞,裝飾的有點名堂:水磨石地面向舞臺緩緩下降,連排折疊椅,舞臺空間很大,兩側邊門通往種植著花草的庭院,也是上廁所吸煙休憩、散場的出口。我來看樣板戲《智取威虎山》,小常寶是她演的,我撞上桃花運!
我的家鄉物華天寶,人杰地靈:昌樂營坵姜子牙的釣魚臺,廣饒孫武《孫子兵法》,壽光賈思勰《齊民要術》,青州府知府范仲淹,女詞人李清照,濰縣縣令鄭板橋……濰縣有一條狀元巷,小小巷子明清兩代出三狀元。我們鄰村清王室御醫《黃氏八種》乃中醫經典,我姥爺兄弟中的一位師承黃氏家族后裔,學成后闖蕩江湖,懸壺濟世,任哈爾濱道外區中醫院院長,受人尊敬。清嘉慶年間我們村出了武狀元,一路過關斬將,最后殿試與江西舉子打得難分難解,皇上一時難以割愛,將二人招進紫禁城輪流值夜,我們村的打一小盹,誤了丑時打更,管時辰太監正要如實呈報,正受寵的劉王妃看老鄉面上趕緊替他遮掩,皇上龍顏一開,我們村的高中狀元,江西舉子摘得榜眼。后來做官小心謹慎,深得要領,直做到兩廣總督。告老還鄉過世后恩準厚葬,墓地蒼松翠柏石人石馬,文革時一陣亂砸亂挖,一把火燒得田野只剩下枯黃的古松柏,東倒西歪殘缺不全的石雕。梅派名旦張春秋是我們村媳婦,早期上影廠傅超武導演的第二任夫人。八一制片廠著名導演王賓,作家峻青……《黎明的河邊》描寫的就是濰河,故事中的大黃狗在冰涼湍急的河水護送人過河,人狗之間的忠誠實讀來令人感佩。至今還有一段令人津津樂道的故事:著名呂劇演員朗咸芬供銷社當營業員時受領導批評,一跺腳走人,走時拽下一句話:“此處不養姑,自有養姑處。”考進呂劇團,唱《李二嫂改嫁》“李二嫂”一炮走紅。文革后復出再唱“李二嫂”,寶刀不老,倍受歡迎。家鄉歷史文化悠久,人才薈萃!
意中人出現了,我歡呼雀躍,我要揭開女人神秘面紗!我三步并作兩步往城西廠區集體宿舍跑,三五里地一點不覺得遠。夜色已深,門房老魏嘟囔著打開門:“這么晚才回來?”我沖他一笑,站在宿舍門口,清晰的聽到印刷車間“咯嗒咯嗒”滾子轉動紙張翻卷過去清脆美妙的機器聲——妞妞,她就是妞妞,她邀請我去玩,我將進入她的生活,全面了解她內心世界。她眼睛后面給人一種冰冷……我懷著美夢入睡,卻常常被冰冷的眼神驚醒,她孤傲,冷艷,緋聞滿天飛,肯定有不同尋常的經歷,這正是我所需要描寫的人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