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私人藏書]花繁草茂三月書
此三月聚書小錄,不依所得時序,只按花木、自然、考古、歷史、回憶、傳記、文集、小說、詩歌、電影、音樂、漫畫、雜類等主題,分別歸類。
《詩經植物圖鑒》[臺]潘富俊著,呂勝由攝影。上海書店。二OO三年一月一版。
《楚辭植物圖鑒》[臺]潘富俊著,潘富俊、呂勝由攝影。余同上書。
《唐詩植物圖鑒》[臺]潘富俊著、攝影。余同上書。
性喜草木,尤愛古籍之花果枝葉(當中又以《詩經》為甚),早就渴望有這樣有心有力者——既是植物學家、攝影家,又深具古典文化素養(yǎng)——來做這種工作了。現(xiàn)在這一套三種便甚為合心稱意:精美的照片,精深的研究,精細的編制,種種均見出著者的精心,實乃古人與今人的精致連接、文學與科學的精妙溝通。
它們分述《詩經》提到的全部一百三十五種、《楚辭》提到的全部一百種、《唐詩三百首》及潘氏另補選的十二首提到的七十七種植物。每種分引文、小檔案與說明三部分,及大小彩照數(shù)幅。體例中特別可喜的是這么幾點:文字淺近而專業(yè),述植物形態(tài)、特色、用途、分布地區(qū)、古今各名稱等之外,還指出詩篇題旨與植物特性之關聯(lián)(故間亦有對詩篇的解說);對此,又旁征博引歷來研究著作及其他作品、典籍,諸說并舉而出己見;照片有植物全貌、細部、不同形態(tài)、變種、相似種,如別家對詩篇所述的對應植物有不同看法,還常附另解的植物照片;凡所述植物在其他詩篇亦出現(xiàn)者,均節(jié)錄附為“另見”;如同一詩篇提到多種植物,到另述次種植物時則另選篇章,以使全書引文不重復。(此外,三本書如所述植物相同,文、圖一概另出。)
潘氏的緒論、附錄之詳盡也很可一贊,尤其是前兩種。如有統(tǒng)計圖表,列各篇章出現(xiàn)的植物和同一植物所見諸的各篇章;又如植物的“名稱類別”、“用途分類”、“十五國風地理位置圖”、全書索引等皆備。而“楚辭”一本的前言、《楚辭植物的特色》、《楚辭植物和詩經植物的比較》、《詩經與楚辭植物學名》等,不但具體分析《詩經》、《楚辭》植物種類的異同,還涉及社會、文化背景,如謂《詩經》產生于黃河流域,糧食生產不易,復因其乃庶民作品,而其時其地民風尚實際,故對經濟、糧食植物多所著墨;楚地物產豐饒、不缺食物,故大都出于作家之手的《楚辭》鮮少詠頌這些作物,是有見地、有意思的話題。
此外,正文版面設置精巧、布局大方得體,不似一些同類植物圖文書那么局促;用紙、印刷亦為上佳,確乎是難并美俱了。——從中,既可得識古籍之草木,又能知身邊草木所蘊之古人心眼、詠嘆(這是攝影比繪畫更坐實的好處),并側面認識先民生活風俗(此亦潘氏之用意);既了解植物之特性,又可作為清心養(yǎng)眼的藝術品來欣賞。
這樣精彩的好書,先前未聞介紹,意外驟得,且合花木欣欣向榮的春日時令,驚艷而慰久盼,實在是歡喜欣快之至!
《玫瑰》[法]皮埃爾—約瑟夫#8226;雷杜德繪。陜西師大,“世界經典圖譜珍藏系列”。二OO三年二月一版。
三月開放的自然有玫瑰。此冊亦甚可賞,雖然不是攝影,但別有手工的令人驚嘆之美,且仍能達形傳神,因為雷杜德曾師從植物學家,用他獨特的、將水彩運用于銅版雕版畫的畫法,繪出這一百六十九種玫瑰,再現(xiàn)了拿破侖皇后的心愛。——當年約瑟芬建了一座宏偉、品種豐富、且不斷培育新種的玫瑰園,她聘用的大量專家中,就有與植物學家合作出版過多部植物圖譜的雷杜德,后者歷時二十年,完成了這部在藝術和學術上都極具價值的“玫瑰圣經”。(這位“最杰出的玫瑰記錄者”、“玫瑰繪畫之父”,后來還成為另一位法國皇后的專職宮廷畫師。)
對了,逝去的法蘭西皇室時期。這本圖譜的另一價值正在于留住舊時光中的嬌美名花:因為玫瑰品種更新之快(每五年即換代),許多書中品種在當時已逐漸消失,故這些古舊的畫圖,又有消逝留影的意味了。
中文版的編制也算得上精心。《引言》謂,每幅圖相應的介紹文字由當時一位園藝學家兼植物學家完成。但版權頁另署“圖片撰文者”劉鑫等,并非無因,應是有今人之補充,如“德克薩斯黃玫瑰”一則的說法,從時間推算即可知(不過,這些摻雜之處沒有具體交代)。更佳的是圖片繁多的《引言》(署黃利撰),既介紹了玫瑰在植物學方面的知識,又有其他相關別趣,如羅列、分析歷來“藝術中的玫瑰與象征”,便頗可一看。叢書策劃總監(jiān)與裝幀設計者萬夏,不知是否那個我喜歡的詩人,做得也都很不錯,如本書襯頁用威廉#8226;莫里斯的玫瑰圖案;叢書中的《花卉》、《植物》兩種也就可期待了。
“玫瑰不知其然,它開花,就因為它開花。”(安格魯斯#8226;西利西烏斯)
是不是還有人說過:“玫瑰為什么美,只為它是玫瑰”;“玫瑰就是玫瑰是玫瑰是玫瑰……”
——即使已經在日常生活和文藝作品中泛濫了,可玫瑰再流行、再世俗,仍是高貴的,美的,令人迷醉的。
《塞耳彭自然史》[英]吉爾伯特#8226;懷特著,繆哲譯。花城,“經典散文譯叢”。二OO二年十二月一版。
這本記錄十八世紀英國一個鄉(xiāng)村鳥獸草木蟲魚、地質氣候風俗的書信集,幾十年前已被幾位有心人推薦。名氣最大的是周作人,正是他的一篇《塞耳彭自然史》,促成編者組織翻譯的念頭,現(xiàn)在也將此文作為代序置于書首。我最先則是從葉靈鳳那兒知道的,《讀書隨筆》一、二集,計有三篇文章述之,并將其列為《應譯未譯的幾部書》之首——其他兩部是法布爾《昆蟲記》和吉辛《四季隨筆》,后來都已譯過來了。剩下這本,自李廣田呼吁起(他的《懷特及其自然史》,比周作人介紹得更早一些),過了差不多七十年,才終于與中國讀者見面。翹首久之,卻喜等來的是一個佳本。
譯者以福斯特編輯的本子為底本,參以艾倫編訂本,并取兩家注釋;又選用了后者的《導言》、附錄的懷特手稿中的自然史片段和《博物家歷書》(也都是對鳥獸蟲植物氣象的細致觀察、記錄),以及紐氏的古典銅版插圖百多幅。
“艾倫本”曾為重視注釋、插圖的周作人、葉靈鳳所稱贊。他本人也是生物學家,又追蹤懷特足跡、居塞耳彭數(shù)年。但更重要的是,他對懷特有貼心的認識。《導言》知人論世,寫得極好:介紹“不求聞達”的懷特,推托了大學、教會的職務,回到家鄉(xiāng),用整個后半生(他沒有結婚)去“享受一個有學養(yǎng)的博物家的恬靜生活”:“安靜,富裕,多閑暇,主人文雅,兼有科學的趣味,在自家的領地中,悠然研究著自然……為解決一些鳥類學的細節(jié)(按李廣田說,此書“最有趣的是關于鳥的事情”),甘于花十年的光陰,所得的結論,倘有幸得(與之通信的兩位博物學家)首肯,便歡喜不已。”“他的一生,……‘是平靜、安寧中度過的,除四時的衰榮,再無別的變遷’。”當然,這是因為他趕上了一個好時景:“那時候的時間,還不是金錢,而是享受、修養(yǎng)、和自我發(fā)展的機會”;那時候生物學正處于起步階段,“百事待舉”、“道術未裂”,科學還未成專門之學,還需要他那樣的“耐心而誠實的觀察者”;而他又生在緩慢、平和的英國(此書初版,海峽對面的法國正發(fā)生大革命)。如是,“深通古典”、學問博泛的懷特,遂留下這些“娓娓如家常”、“自然、親切、愉快的書札”,成為“描繪閑寂的鄉(xiāng)村生活的從容畫卷”。——“那樣的時代,如今已成往事”。但艾倫指出此書在當今仍有“愛自然、觀察自然”的意義;懷特的記載雖很多已為后來的科學推翻,但我們從中得到的教益,不是要用科學知識去造就發(fā)明家,而是“把自己塑造成立體的人,使自己有圓滿、協(xié)和、博大的人性。”
與艾倫一樣,譯者繆哲也深合懷特之風。《譯者跋》談到作為現(xiàn)代城市人,翻譯此書的尷尬;指出生態(tài)運動奉此書為圣經之一,但目下的生態(tài)書,“以人的利益出發(fā),以為不善待蟲鳥草木,人便如何如何。這與當初坑魚害鳥以取利,在五十步與百步之間”;而懷特的態(tài)度不同,他既是科學的,也是藝術的,還是宗教的,“這與功利的‘生態(tài)意識’,既有道德不道德的區(qū)別,更有‘情趣’‘不情趣’的區(qū)別”。——均是可喜的心性、情懷、見地。此外,他的博學雜覽(譯者注征引了大量中外著作來作說明、補充,尤其擅以我國古代典籍來對證懷特的記載),鳥獸草木名稱的翻譯原則(葉靈鳳指出此書難譯關鍵在此)見出的體貼(艾倫的注解原則也有此心);特別是文筆的古雅美妙,令我激賞。懷特可謂所托得人,李、周、葉等前賢之夢于斯得圓,而我也由此多識了一位當代佳才。
按懷特的觀察、記錄,有其科學家的一面,但誠如葉靈鳳所說,“態(tài)度完全是業(yè)余的”,因為他更主要是將自然萬物當作是鄰人、朋友,或是偶然路過的客人來寫;書信初無意于發(fā)表,只是“將自己心愛的事情不厭瑣碎的告訴遠方另一些同好的朋友”,因此“充滿了親切,同情和人情味”。這樣的通信(持續(xù)二十多年,計一百一十封),今天也已難有了;更不要說如艾倫所嘆,那種優(yōu)游度日、安閑恬淡、潛心自然、圓滿自我的時代和鄉(xiāng)紳生活,早“已散如煙云”。懷特的退休(李廣田語)幽居鄉(xiāng)村,是在三十五歲,正是我現(xiàn)在的年紀,這個巧合使我不免有點嗒然。此身營營,難步古人,惟如繆哲所云,由此書“尋一點道德與趣味的安慰”,則到底還是為終于得到這部可珍愛的好書,而有了欣喜如春的感覺。
《神祇#8226;墳墓#8226;學者:歐洲考古人的故事》[德]C#8226;W#8226;西拉姆著,劉迺元譯。三聯(lián),“文化生活譯叢”。二OO一年十二月(新)一版。
這是一本據實記載的冒險故事,記述了一批著名考古學家在四大古文化區(qū)(包括現(xiàn)在戰(zhàn)火紛飛的伊拉克)的探索過程,而且,“讀了以后,對考古學是怎么一回事,會有比較親切的認識”——陳克艱《無聊才讀書》的推薦。
《歷史》[古希臘]希羅多德著,王以鑄譯。商務,“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”。一九五九年六月一版,二OO一年十一月八印。
這可說是一部“源頭之書”。它是“歷史之父”、“旅行家之父”寫的世界上最早一部歷史著作。而不久前陳樂民為北大學生作《歐洲文明的源頭》演講,薦書中有此種,謂“兩希文明”(希伯萊與希臘)乃歐洲文明之源頭,但源頭還有源頭,乃兩河流域;而希羅多德就對這地方遠古的文化狀況作了迷人的描述(希羅多德被視為荷馬的傳承者,此書富于文采早有定評),從中可看到兩河流域文化如何影響希臘。——書的副題為“希臘波斯戰(zhàn)爭史”;購后不久,此地烽火再起,美國悖論地試圖用戰(zhàn)爭強制推廣民主等“新文明”,還之以影響。他們在改寫歷史、倒寫歷史,其實到底仍是在重寫、“復寫”歷史。太陽底下,并無新事。
《細說宋朝》虞云國著。上海人民,“細說中國歷史叢書”。二OO二年十二月一版。
大一時,有期《讀書》(一九八七年五月號)首篇題曰:“造極趙宋,堪稱輝煌”,給我留下了深刻印像,一直想找部好的宋史。這一本應是可信賴的:小寶在《三聯(lián)生活周刊》上介紹,學者稱其為該套叢書中價值最高者,乃作者二十余年治宋史之小結,尤其多有與正統(tǒng)習見不同之心得云。而對作者我本就有好感:近年在《萬象》上讀到他談《水滸》的筆記小品,有史實功底又有文化趣味,自已留意。又陳克艱《無聊才讀書》中評他所著的《宋光宗 宋寧宗》,謂乃當今帝皇傳記中的一枝獨秀。
按《無聊才讀書》所評張蔭麟《中國史綱》,乃虞云國代筆。在本書《自序》中,虞氏則稱他與其師程應鏐都十分推崇《中國史綱》不用引文的撰述風格,有追隨之意。那就正與這套通俗化的“細說中國歷史叢書”相湊合了。——不過,把分小專題說故事稱為黎東方“開創(chuàng)一種新的敘史體裁”(叢書乃收入已故黎氏的幾本“細說”,另約請學者撰寫其未及之朝代),則未免是策劃式的過譽,這種形式我們從小就見過,無非黎氏起了個“細說”的名號罷了。
另外,在那篇化陳寅恪之論為題目的《讀書》舊文中,景戎華尤其惋惜宋代文化史研究尚為荒蕪。是的,還應該再縮小到這個范圍,有一部也是這樣由學識合適、興味合心者寫的專著才好。
《張蔭麟先生紀念文集》東莞市政協(xié)主編,周忱編選。漢語大詞典出版社。二OO二年十月一版。
張蔭麟只活了三十七歲,唯一寫成并出版的《中國史綱》只寫到東漢——均未及半也。可是,這本紀念文集的作者包括了陳寅恪、錢鐘書、朱自清、吳宓、錢穆、浦江清、顧頡剛、陳夢家、施蟄存、竺可楨、王蕓生、熊十力、賀麟、吳晗、張岱年、馮友蘭、李埏、李洪巖、陳克艱等赫赫諸家;普通讀者方面,《編后記》介紹,至今仍有人大罵中學歷史書編得爛,認為應把《中國史綱》直接拿來做教材……
此何人哉!翻翻這些記述評說,再次驚嘆張氏的通才博學。他史哲俱長,兩方面都被名家寄以興大業(yè)之厚望;廣涉多門,且多有開風氣之作;連他的名士習性、妻子與情人均為大儒千金,也都令人感念——也許就因為如此奇才,眾所矚目,“萬千寵愛集一身”,太過張揚英發(fā)了,驚動上天,不假以年吧。
我一直盼著有人為這早逝天才做兩部書,現(xiàn)在都由周忱完成,實可致敬。本書有張氏邑人之力,但主要還是這位風行一時的“報紙型《書城》”的編者之一,廣搜匯輯大量懷念文章、評論、詩、日記、書信等而成;他還增補訂正了“著述系年”,又于書后附錄了幾篇關于治史之事的張氏文章、書信、譯作。——這只屬全豹一斑,我希望看到的另一本書,便是將《中國史綱》之外的散篇零著匯錄成冊(雖然早些年海峽兩岸都出過張氏文集,但現(xiàn)已難覓);而周君就另外編了一部張氏文錄。亟亟待收,以一覽那些我本就感興趣的:宋史之論,張衡沈括等科技史論,對孔子、龔自珍、梁啟超、王國維、胡適、梁漱溟、羅素、柏格森、泰戈爾、愛因斯坦等的評說,納蘭性德研究,以及翻譯的羅賽蒂詩與《浮士德》等……
《清華園感舊錄》鯤西著。上海古籍。二OO二年六月一版。
正文分“感舊錄”、“人物評論”、“書窗隨筆”、“傳記小品”四輯。此老的情懷、識見,以及獨特的漂亮歐化文風,使諸篇多可賞讀;但最重要的,還是第一輯,他念茲在茲的舊清華。當中有四篇,從其舊集《三月書窗》轉來。本來,我不喜歡新篇舊作湊成一冊、讓人不知買好還是不買好的選集;但這本不一樣,不止是原諒,直是贊許。因為這么一個主題:記憶中的大學母校,消逝的師友、故事、風景與青春,是不妨這樣長久記念、反復吟嘆,并歸攏成束的(我甚且還嫌他沒有把另一舊集《推窗集》中的幾篇也收過來)。
他在《續(xù)感舊錄(二)》中寫到:“于是最終還是帶著懷舊的心重返校園,想對昔日的講堂小橋投以最后一瞥,終于還是卻步不前……不能如智者那樣擁有一副曠達的心胸……每一條小路都有遭遇的故事……”正屬于《自序》說的,那種僅此一句已足形容所懷的深厚依戀的話。它好像是前言不搭后語的吶吶,但正是矛盾的情意之真實寫照,我曾深有同感,雖然現(xiàn)在再入故園,心情已稍平緩。此書就是與舊同學小聚于校園后,購于門外的書店,正是合適之得了。
《八十年來》黃炎培著。文史資料出版社。一九八二年八月一版。
這是一本“飛去來”的奇緣之書。且說黃炎培以一九四五年訪問延安并面陳“周期率”之憂而知名(本書即附錄當時出版過的《延安歸來》);而其子黃萬里是水利專家,在這方面承繼的勇氣、敢言尚有過之。為此,二月初見到此書的新版(文匯,二OOO年四月一版),便買了下來。春節(jié)假期后開工當日,收到谷林先生賜贈民國年間刻印的線裝清代紀事詩集兩種:阼湖遺老《清宮詞》、珠巖老人《金鑾瑣記》;無以報此隆情春意,乃把那尚未上架的《八十年來》寄去,蓋此書之購,與先生有點兒間接關系:黃萬里事的一些具體情況,是從先生那兒聽說的——他們曾有“相憐同病好論詩”之雅。然則,此書去到他手,會是更合適的著落。沒想到谷林先生早已藏有這個文史資料社的“前身”,乃又將此寄來,倒變成與我有緣了。
而且,原本是“湊四泊六的買賣”,現(xiàn)在我卻得了更大的便宜:一者,這類素樸干凈的八十年代書籍,能勾起我的少年心情,連書價都覺著親切(余生也晚,要懷切身的舊,只能上溯到此了)。二來,更重要的是上面有許多谷林先生歷次覽讀時的“書邊雜寫”:或轉錄相關詩詞、資料、消息,或短評、感慨等批注,或糾正錯字及對他以后讀寫有用的各種標記,從中可增知識,更仿佛由此而看到原主持卷讀寫的身影,得以跟隨其思路,“曲線問學”,有特別的紀念價值。——這樣奇特的人與書的遇合,亦為我所喜。
說到書本身,這種經歷豐富、飽看(并且“飽與”)世紀風云的老人之回憶錄,本來是珍貴的,雖然篇幅較短、只寫到解放為止,卻也有出于身歷(“限于八十年來親目所見親耳所聞和親身所接觸到的事事物物”,不取間接的資料)、筆記體裁、自由漫筆、插入詩文等我欣賞的寫法。問題是,因為寫作于五、六十年代,觀《自序》、《前言》便每多其時的特定情感和姿態(tài),在“響應黨的號召”、“改造到老”背景下的情熱、用世(自謂目的是使大家看了“知所努力”)之作,究竟是否真能如他說的“忠實”、“直筆”、對一切新新舊舊的“尊者”都“不諱”,則未敢斷定了。(他說:“寫的時候……不為尊者諱,……難在要做到自我批評我,不為自己諱。”然而,在那個年頭,這難、易是顛倒過來的。)
《一代人的文學偶像》邱華棟等編、著。中國文聯(lián)出版社。二OO二年十月一版。
請一些作家文人,記述對其產生過直接的、重大的影響的文學大師,以及相關的年輕時的閱讀過程、故事——這是個好主意,很符合我“紀念與致敬”、“追根溯源不忘本”的觀念;這樣寫出來的大師,也會比一般的述評介紹有意思。
問題是,“前言”一開頭就借博爾赫斯的意見——作家能“創(chuàng)造自己的先驅”,即施與影響的文學前人通過被影響的繼承者才獲得了意義——來作明示性的張目,仿佛本書作者們已經功成名就,可以居高臨下(因為“后來居上”)地表彰作為可憐的影子的先驅們了。然而看看作者的名單,就不免失笑。博爾赫斯有資格說那樣的話,我們則還是誠心敬意、老老實實地懷念和致謝吧。
《羅素傳》[英]羅納德#8226;W#8226;克拉克著,葛倫鴻等譯。世界知識出版社。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一版。
羅素是我喜歡、佩服的那種天才巨人:出入文理,多所擅長,縱橫捭闔,在各個領域均有重大建樹(用陳克艱的評語是:“搞得非常大”)。而且,他的主要思想里有我所服膺的成分:理性與懷疑(手頭有其著作數(shù)種,但最想要、一直未買到的是張中行推舉的《懷疑論集》)。這樣的人物,自應聚于架上,選此種,乃因作者多為文化名人立傳,本書被西方譽為羅素的“標準傳記”——得自陳克艱《無聊才讀書》的轉引推薦。
《一個時代的神話——愛因斯坦的一生》[美]A派斯著,戈革等譯。東方出版中心,“科學大師傳記叢書”。一九九八年六月一版,二OO二年七月二印。
這又是陳克艱《無聊才讀書》所薦之書,確為合適之選:作者既是物理學家,又與愛氏交往近十年;寫給非專業(yè)讀者看的愛氏生活傳記(作者另寫過一本愛氏學術傳記);角度、取材獨特,近半篇幅是專門爬梳報刊資料(其中中國報紙由譯者戈革等提供)、討論傳媒對愛氏聲譽的重要作用(我對愛因斯坦能有很大的好感、以至覺得應置其傳記,亦正得益于那些愛氏當之無愧的“造神”宣傳);其他篇章也不乏有意思、我感興趣的內容,如群眾寫給愛氏的信、愛氏與泰戈爾、愛氏論宗教與哲學等。
陳克艱同時推薦的還有譯者戈革,又在其他與戈革有關的書的評點中,多次盛贊。由之而識,今視此書,果然不虛:其譯注不僅是解釋,還有議論,對作者觀點作補充或駁斥,又不時牽引旁及,總之縱筆放言,妙趣橫生。——戈革的才與識,還不限于對艱深的物理學卓有所成的研究、著譯。譯注中,他曾順便談到“骨董”與“古玩”的區(qū)別,又用五言古風來譯愛氏的詩作,見出文史方面的素養(yǎng)。此外,錢鐘書用的“默存”名章,便出自他的手;又寫過關于武俠小說的書稿、文章等。陳克艱贊他是“當世難得的通人”。當然,此書的傳主也是,如果把作者也算上,則是以一冊而存三個奇才了。
《康德經典文存》瑜青主編,劉根華等譯。上海大學,“經典啟蒙文庫”。二OO二年二月一版。
又一個文藝復興式的偉人,但其選集譯本常見的是偏于哲學方面。此書收文廣泛,包括哲學、倫理學、天文學、美學、法學等,并多涉感性、回憶、想像、稟賦、鑒賞、情欲、權利等話題,稍可反映康德驚人的通才博學和對人的本質的形而上思考;且分量適中(二十三萬多字),又附有年表,確是個“啟蒙”的不錯選本——就算連被啟蒙的青春歲月都錯過了,也可不讀而聚、以之存念致敬的。(另一本對初學者的基礎性好書,是“商務印書館文庫”里鄭昕著的《康德學述》,我去年《二月盛宴閩海書》有記。)
《說什么激進》李書磊著。中國文聯(lián)出版社,“新泉文叢”。二OO三年一月一版。
作者的舊集《雜覽主義》,我一讀傾心,從此引為同道。現(xiàn)在這本隨筆新集,個別篇章似稍嫌散碎雜蕪;但讀其“代跋”,又一次感受到他極強的底線觀,仍是那個我喜歡的李書磊——在紛亂的時世和矛盾的人生中,我看重順隨、體諒、平和、通情達理,但也看重“底線”,而李君兩者俱備,使我有被代言而為之擊節(jié)的痛快。例如他對古典文化溫情乃至耽溺,但始終堅持反傳統(tǒng)、現(xiàn)代化的立場;更如,對八十年代的一再感念與記取——他那本特意收入不少寫于八十年代文章的論文集《文學的文化含義》,首篇《關于我們這一代人》(按作者生于六十年代),以及《后記》,分別強調了這兩點;多年后的本書“代跋”,則一以貫之。于是,我也就再次信任他這些也許并非篇篇俱佳的文字中的心事與深情。
《向隅編》止庵著。春風文藝,“布老虎隨筆”叢書。二○○三年一月一版。
止庵對周作人、廢名特別用心,下了扎實的工夫。此外于中國古典文化、外國文學、西方繪畫、電影等(后幾項則又偏重于現(xiàn)代派)均有心得,也算我是敬重的通才。雖然他學廢名文風的刻意態(tài)度我一直不能同意,但見到他的隨筆集,還是每一本都買了。這是第五本,仍有些頗有意思的文章,如《二周“對”談》,提出周氏兄弟作品比較的思路脈絡;《十年于茲》,推舉自一九九二年中國參加國際版權組織以來,歷年的優(yōu)秀翻譯小說。有的大有知音或同情之感,如指《圍城》的聰明只是表層,“底下還有潛流,相當深沉,揭示了無奈苦澀的人生實相。”(《回到〈圍城〉》)又如對舒蕪就其在“胡風事件”中的作為的表態(tài)所作評說(《由當事人說話談起》)。還有《不上班的故事》,所談上班的情態(tài)及去取選擇。有些卻不敢茍同。如《我讀魯迅》,將魯迅不循學理的罵人視為其魅力與美。(我也從來都欣賞魯迅罵得痛快;但必須心里明白:那種論辯方法只是特定時代環(huán)境中的“不得已而為之”,不應過分抬高、甚至作為楷模推廣的。)
最注意的是《魯迅與廢名》。二○○○年八月,我讀止庵編的《廢名文集》(只收一九四九年前之作),點算了一下,意外發(fā)現(xiàn)當中廢名談到魯迅的篇章數(shù)竟僅次于孔子,還在與他有極親厚關系的老師知堂之上。于是生發(fā)興趣,對魯迅與廢名由相交至交惡的情況作了點爬梳。現(xiàn)讀止庵寫于一年后的此文,大致意見是:廢名對魯迅曾有獨到的理解和契合,但后來覺得魯迅丟棄孤獨、融入群眾,乃是喪失自我,他的批評便基于此。(止庵說,廢名自己“最終也未能擺脫類似為他所批評的后期魯迅那種命運,他整個晚年的作品因此而幾無價值”,我很同意,所以解放后廢名花了很大力氣的、自打嘴巴的所謂魯迅研究,確可略而不論。)
這回我順便將郭濟訪的《夢的真實與美——廢名》(花山文藝社,一九九二年七月版)中相關內容讀了一遍。郭氏對魯迅與廢名關系的述評,不如止庵那么有深度,但他除了思想方面,還剖析了兩人文學觀念的差異、矛盾,以及社會生活的影響(如說“由于魯迅一貫堅持不與周作人發(fā)生正面沖突的立場,廢名便成了周氏兄弟二人矛盾的犧牲品”)。兩家都有其在理處,但我感到當年自己的一些淺見,仍不無小補,順便在這里抄述一下:
一、廢名早年對魯迅十分熱情,甚至要生死與共。這種友好是在周氏兄弟失和后表達的,可見他并不因對知堂的崇拜而被偏見左右自己(他先前曾以《“偏見”》為題,表示對知堂的服膺)。同時,他在《從牙齒念到胡須》說到魯迅:“我想我們的趣味并不怎樣相同的,然而我時常念他。”——他早就知道彼此本質上的不一致,在此基礎上的親近乃更實在。
二、后來廢名為《周作人散文鈔》作序,比較了周氏兄弟,頗為深刻;尤其這一點我覺得不可輕輕放過:他認為魯迅與知堂一個重大區(qū)別,在于魯迅沒有從希臘文明中有所吸收。(恰巧,最近見到一舊一新兩篇文章,胡蘭成《周作人與魯迅》,陳思和《知識分子轉型與新文學的兩種思潮》,均涉及周氏兄弟對古希臘文化的不同態(tài)度和選取。)
三、如上例等文章,交惡之后,廢名仍對魯迅有所尊重,評說客觀,甚而示好,乃是敬而遠之。這種心情我很熟悉。畢竟年輕時喜愛過,縱因道不同不相為謀,但始終不會否定心底留著的好。在魯迅也如此,他把在憤怒中寫下的批駁廢名的《勢所必至,理有固然》扔棄,即使許廣平撿回也不允生前發(fā)表;編選《中國新文學大系#8226;小說二集》,收入廢名三篇,僅次于魯迅自己和他所看好的陳煒漠、臺靜農,并作出那段著名的“有意低徊,顧影自憐”的評價——我一直認為,這段話并不僅僅是貶斥,細昧上文的限定,魯迅更多是可惜,包括替“率直的讀者”惋惜,因而是中肯的。兩人雖翻臉破裂,但這種對待對方的態(tài)度使我有莫名的欣慰,覺得也算是對當初情感有一個好交代。這樣說其實很可憐,因為他們彼此不過是留下幾行紙上文字罷了。但在人世間,我們又哪能要求更多呢,關于熱情的結局和紀念。天下情事,都只能如此。
《大西島》[法]彼埃爾#8226;博努瓦著,郭宏安譯。廣西師大,“郭宏安譯文集”。二OO二年十月一版。
此中譯本吉印通出版社版初版書名為《大西洋島》,我中學時讀過,大二時為寫書評作業(yè),又曾重讀。小說所寫的大西洲的神秘傳說、撒哈拉沙漠的傳奇歷險,自然能激起少年人的向往迷醉。書中一些話,也曾啟發(fā)神思情感,如沙漠是無限敞開卻又是最為封閉的,又如“看一眼你的朋友吧,原諒他沒有一開始就給予你應有的注意吧”,再如那海明威式的結尾,都曾使我激動、模仿。但,最主要還是如《譯序》說的那種難以理喻、執(zhí)著追求、知必死而往之的激情,與當年(八十年代)時風影響下的青春心態(tài)之合拍;十六年前寫的那篇書評還保留著,題目就是:《激情:人生的抉擇》。如今回頭看去,那種與書中故事相應和的,對愛情、對理想、對未知命運的狂熱,當然早已蕩然無存,甚至會覺得這本通俗小說的浪漫主義不過是煽情的套路。然而,還是買下做個紀念,“重聚惟有書”,留存一段成長的痕跡。
《麗影萍蹤》[美]邁克爾#8226;坎寧安著,劉新民譯。譯林。二○○二年四月一版。
終于找到這本佳作奇書——互文世界的新經典《小時》(The Hours)的中譯本——了結了一場自董橋《從前》起、以吳爾芙《達洛衛(wèi)夫人》為中心的綿延因緣。詳見拙文《時時刻刻,總是從前》,此不另述。
《馬耳他黑鷹》[美]達希爾#8226;哈米特著,陳良庭等譯。上海譯文,“譯文新流行#8226;硬漢偵探”。二OO一年八月一版。
去年九月號的《萬象》有黃昱寧《黑鳥在哪里?》一文,記此書作者,印像深刻,是個活得像一部傳奇、令人既佩服又傷感的人物。選購叢書里他最著名的、連紀德都稱許過這本,以存其人。
《菲利普#8226;拉金詩選》桑克譯。河北教育,“20世紀世界詩歌譯叢”。二OO三年一月一版。
十年前,讀了愷蒂《拉金的悲哀》(《讀書》一九九三年八月號),記住了這個人:一輩子守住圖書館,拒絕與外界“簽約”,孤獨地生活著(至死未娶),寫著“少年人的心事和成年人的回味”:“抒情而不濫情,傷感而不沉溺……說悲哀人生之事實,道無可奈何之悵然”。(從一九九二年起整整十年翻譯著拉金的桑克,在《譯后記》稱拉金熱愛“英國精神”;愷蒂的評語,也與“英國精神”相符,此亦正是避世、守舊的拉金情之所鐘。)死前,他讓兩個情人把他畢生的日記全部銷毀……
我留心這種有排解不了的深沉心事的憂郁男人。在這“那些當她最無用的人最知道她的美好”的“春天”里,看看他說的:“這是我所懂得的 / 頭等大事:/ 時間是一把斧子的回聲 / 在一根木頭中。”他最后“沒什么可說”:“生活就是慢慢死去”,然而“死亡 / 的發(fā)展也同樣緩慢”;在如此人生與人世,“對一些人,說這些事情 / 毫無意義;而對另一些人/ 沒什么可說。”——我想起了愷蒂介紹的另一位英國詩人休斯:“心事難與君說”;想起了上面那個經歷坎坷的“硬漢偵探”哈米特,臨終前,情人第一次看到他居然流淚了,但問他,回答卻是:“唯一能讓我好過一些的,就是什么也不說。”
《往事》柏樺著。河北教育,“年代詩叢”。二OO二年八月一版。
關于柏樺,一年前已談過了(《影子與夜晚的相逢》);購得此書,特別注意的是最后四首,即他一九九二年一度停止寫詩后的新作。感覺是:果然如《自序》說的,這時他已是一個“新人”,風格大大改變,“所謂情結也早已煙消云散”;也即我去年所預見的:這已是與他的“往事”無關的再世輪回劫后另一身——當中只《山水手記》有點意思,比如第十四則,是那種我喜歡的、尤其在這春日書堆中特別親切的意象與句式:“這是春天的桌子,春天的椅子,春天的酒。”然而全詩處處有對《枕草子》明顯的模仿,價值未免大打折扣。是否故意的反諷?我倒想到《自序》里轉引的一句詩:“走了,就死了一點點。”
韓東編此叢書、這首輯“八十年代卷”,很合我心。(裝幀亦佳。周一清的木刻,更主要是張志偉的設計——由這套小開本的黑皮書,以及那套墨藍書衣綴以綿紙銀絲的“東瀛美文之旅”,還有上面那套外國詩歌黃皮書,又認識了一個好裝幀設計者。)但可取的作品不多,除柏樺、丁當外,只有翟永明一種待收。這大概因韓東只選未在國內正式結集出版的編選標準所致;但這體現(xiàn)了他的責任感和體貼的同時,卻仍不能掩其小圈子之弊。
《房子》丁當著。河北教育,“年代詩叢”。二OO二年八月一版。
丁當同樣不算特別喜愛。但當年他那首《背時的愛情》,是我自己最好的詩之一《后現(xiàn)代愛情》的其中一個靈感直接來源;而他《房子》的那種孤獨感,今天重讀仍然那么震動(悲傷的白日夢,是他常寫的主題)。
然而此集更大的意義在于:首次正式出版集中亮相,便已是他遲來的告別演出,真成了他說過的,“用一輩子寫一本詩集”,“薄薄的一本”。——這又是一個棄詩、轉向的人,而且,棄得那么徹底,轉得那么輝煌:十年來,他不寫、也幾乎不讀詩,他已是一個擁有金融碩士、高級經濟師頭銜和兩萬名員工的、對國家對社會充滿責任感的企業(yè)家。(《自序》)對照書后附錄十余年前那次對他的訪談:韓東說別人都可以不寫詩惟獨他不可以;“我是一個失敗者”,“注定不能成為世俗的成功者”;“我愿意作為詩人度過自己惟一的一生”……現(xiàn)在呢?“現(xiàn)在看來,這一生已經度過了。”(《自序》)
我們都早已不寫了。“房子”早已畫好,而且他建得比他和我當初設想的更漂亮。于是,這些舊詩便真真切切地成為八十年代的紀念,讓我們感到了自己曾經的存在。(《自序》說:“那個時代,只有詩歌,才讓我們感到了自己的存在。”)——畢竟其中至少有一首,曾與我的早年有過那樣一點兒聯(lián)系,于是可以改改他的一個詩題:讀到一位朋友的詩集懷舊又感傷。
這是注定背時的東西啊……
《北島詩歌集》南海出版公司。二OO三年一月一版。
這本詩集,雖然不齊全,也應說是大陸出版界彌補了一點失職、盡了一份遲來的責任。但奇怪的是,由不俗的裝幀等顯見是用了心的此書,卻沒有任何序跋、作者陳述、編者或社方就出版的交代等(包括六輯詩中,除頭兩輯顯而易知是七八十年代作品外,其他哪些是舊作拾遺、哪些是去國后的新篇)。如此樸素,是一種大氣,還是別有內情?
中學時,他的詩就直接影響過我的詩。在大學,一本《北島詩選》(吉印通社,一九八六年五月一版、一九八七年二月二版),又曾集中地給予我極大的感動、震動、激動、沖動。畢業(yè)后仍無法完全PASS他,比如有一回下班路上,忽然想起他寫的:“假如愛不是遺忘的話 / 苦難也不是記憶 / 記住我的話吧”,為之慨然;另一回偶然重讀,一首《日子》的孤寂,也使我比起在校園的青春年少時有更深切的同感。——不知出于什么編排原則,此詩被放在這本《北島詩歌集》的首位,照看不是按寫作時序,倒更像是別有意味的象征:“用抽屜鎖住自己的秘密 / 在喜愛的書上留下批語 / 信投進郵箱,默默地站一會兒 /……在劇場門口幽暗的穿衣鏡前 / 透過煙霧凝視著自己 / 當窗簾隔絕了星海的喧囂 / 燈下翻開褪色的照片和字跡”——在這多少帶有總結性質的集子里,又一次讀到這些詩句,我曾經的感慨也可以貼切地針對北島本人了:日子,如此寂寂而飛速地過去;一個《回答》、《一切》、《網》、《宣告》、《結局或開始》、《履歷》、《你在雨中等待著我》的時代,如此過去……
《非常罪,非常美》毛尖著。廣西師大。二OO三年一月一版。
作者是近年注目的合心才女:對電影的博識,獨具一格的觀察眼光,對那些非尋常的美、非尋常的罪的歸攏和見解,橫溢的才氣,犀利而沉著的冷峻文風,對人世深切卻不浮濫的傷情……雖然這本“電影筆記”的絕大部分文章已在《萬象》上讀過,但還是值得購以聚之。
《音樂邊上》宋念申等著。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。二OO三年一月一版。
這是古典音樂網站Here Is Music(簡稱“黑繆”)的文章選輯。幾位作者均未受過音樂科班教育,但有廣泛的文化修養(yǎng),寫來并不專業(yè)死板,且不時旁及相關的其他話題,如關于電影、書籍;又多涉及人生、文化的思考之得、性情之語。
但我更看重的,乃是作者們一再強調的一種情份:他們十年前是大學同窗,共喜音樂;近年一起創(chuàng)辦該網站,匯輯成書,乃是“對過去一段歷程的整理回顧”,“關于我們的成長經歷,關于友誼。”——而我也就可憑這本作者贈書,紀念他們一直以來對我這門外漢的隆誼厚愛。
《貓和老鼠#8226;狡黠的老鼠》[美]威廉#8226;漢納編(導)、約瑟夫#8226;巴拍拉繪,洪佩奇譯編。譯林,“譯林世界連環(huán)畫漫畫經典大系”。二○○三年一月一版。
“貓和老鼠”的影碟,市面上能找到的都買來和兒子一起看了,為“湯姆與杰里”這對歡喜冤家笑樂不已。購此動畫書版,作為給屬鼠的兒子的生日禮物。
《豐子愷古詩新畫》史良昭等“解讀”。上海古籍。二○○二年十二月一版。
無論在豐子愷的創(chuàng)作中還是我的欣賞趣味,他那類描繪詩詞意境的文人漫畫,都是重要的部分:他發(fā)表的第一幅漫畫,就是《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》;我最喜愛、為之沉吟的,也是這幅(還復制于書房掛壁)。豐子愷被炒得集子滿地都是,有人編了這么個選輯,將此類作品集中成冊,而且附了詩詞原文全篇,自然是好事。
此書的另一有心之處是,對一些一題多畫者,在解說文中附了別樣小圖。但做得還不夠,比如《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》,至少曾畫過三幅,就沒有附出。解說也還中規(guī)中矩,雖然比不上香港的小思——她寫過一組“豐子愷漫畫選繹”,情思幽遠、文字曼美,十多年前讀之,印像至今仍深。不過,她那是別繹己意的。
小思所選,也都是詩詞之畫,很多未見于本書。——它收得不全,最明顯的是封面那幅“種來松樹高于屋,借與春禽養(yǎng)子孫”都沒有編入。這可能是解讀者的編選趣味問題(但愿不是水平問題:因找不到所用句子出處而舍棄),也可能因豐子愷當年自題“古詩新畫”者就是這些。可惜之余,但愿有人能再把他所有這類文人漫畫(不限于古詩詞,因為有些題句或是他的自撰而非借用)匯編一下。
書中有幅《好花時節(jié)不閑身》,這回見到,倍覺親切:畫的是一個伏案讀寫者的背影,面前窗外是柳垂蝶舞的春光,但他沉浸于翻書走筆,連另一只手上的香煙都忘了吸——正是我在這三月愉快地忙碌的寫照。
《書架的故事》[美]亨利#8226;彼得洛斯基著,馮丁妮等譯。海南。二○○二年十一月一版。
這樣的話題當然感興趣。而作者是土木工程學及歷史學教授,文、理兼通,以其工藝、設計方面的專長寫來,別有一種緣于踏實而生的趣味,更令我喜愛。而且,講述的不止書架的歷史,還包括書、書房、書店、圖書館以及藏書等相關內容;資料詳實,并附大量插圖,頗令一般愛書人開了眼界,如那水車般的旋轉書架(書桌)、中世紀用鏈條拴著藏書等。附錄專門介紹圖書插架的二十多種排序方法,作者一本正經談到的按顏色分類排序、誠心不讓人看出其排序的保密方式等,莊而出諧,也很有意思。
原書談論的范圍是西方,出版社卻自作多情地在書前匯輯了十幾位中國文人學者的書房照片——不過,這多情倒是作得很好。攝影并配文字說明者宮蘇藝,攝影跨時近十年,因此留下如人已逝、屋已拆、不存在了的趙蘿蕤的書房照片等,頗可一看。一九八六年的《讀書》也曾在封二連載過類似的照片。如果能出本這方面的專集就好了。
我的書架和藏書當然比不上他們。但三月里得此一堆書,接下來分派這幾十片春色飛入已書滿為患的架上時,也會添一番折騰,又要歡喜地煩惱一回了……
二○○三年三月